编前语：
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。现实比我写的更为荒诞。这篇文章今天在二湘空间刊发后，读者留言有多种声音。有的直接批评口述人不配当母亲，既然要生那么多孩子，就要拿命去保护孩子，而不是光“救赎”两个字能解决问题的。有的读者有慈悲心和同理心，觉得这个故事发生在中国西南部的乡村，合情合理，读者为口述人的自我反省精神，在困难与现实面前的挣扎、用力的活着而赞叹。
这个故事，我只写了主人公与儿子之间的关系，我没有交代主人公的原生家庭，所以引来了很多争议。现在补叙如下：女主人公的原生家庭是非常不幸的，母亲是残疾人。她的童年，是在父亲的打骂声中长大的，也在别人的欺负、冷眼中长大。高中毕业后，按照农村人的思维习惯——嫁人，为自己找到终生的归宿。离开了原生家庭，以为嫁人后自己有一条光明的大道，哪料婚后遭遇丈夫无止境的家暴。只有离婚，才是出路，只有离婚，才能救命。
很多读者认为，为何孩子要生那么多？不能只生不养啊。再婚后，她的丈夫是初婚，对于40岁的丈夫来说，生孩子合情合理，也是她对新生家庭的责任和爱。不要去谈独立，对她来说活着才是王道。
现在的她，带着两个儿子。（丈夫在异地打工）两个儿子都在上幼儿园，她经常把一个儿子接回家关在家里，又去接另一个儿子放学。她在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的同时，自己做电商，卖水果，每个月不到2000元的收入，经常入不敷出。但是她没有对生活的抱怨，只有对孩子们的自责和愧疚。
她没有时间去抱怨和伤感前一段婚姻，生活给予她的，是珍惜眼前，珍惜时间，每天能挣一元是一元。她每天生活在日出的前面，节约出更多的时间给念小学的女儿和在身边的两个儿子更多的爱，就是她的当下生活。
今天，我看到儿子发的朋友圈，我的心阵发性的疼痛，儿子发的视频和文字，看得我全身战栗。本该上学的年龄，儿子辍学打工。本应该享受父母的爱与关怀，因为我和他父亲的离婚，儿子从小就生活在辱骂、冷漠、遭人嫌弃的家庭里。
视频是合集。儿子站在梯子上，左手端着涂料桶，右手用刷子往桶里蘸一蘸涂料，刷在了墙上，这是室内的转折处，滚筒不容易滚到的地方。墙壁的高处，儿子够不着，他就双脚垫着去刷。有时候儿子头戴白色的帽子，双手握着滚筒，滚筒往墙上一滚，墙壁就穿了新衣。白色的涂料一滴一滴，落在了儿子的衣服上、裤子上、鞋上，也落在了我的心里，把我的心涂得万分自责和难过。几个月没见儿子了，儿子的头发长了，遮住了眼睛。整个脸庞，已没有少年的青涩，只有在生活重压下的疲惫和惶恐。
这个视频的配文，儿子是这样写的，今天跟着老爸在工地上学粉水三个月。感冒了，头有点晕，但也要坚持。
这是一个建筑工地，在重庆北碚区。儿子今年14岁，已经外出跟着父亲在工地上打工半年了。儿子三岁，女儿一岁零八个月的时候，我和前夫离婚了。离婚的原因是我无法忍受前夫对我施行的家庭暴力。以前，我就像寄生在前夫家里的一条虫，没有尊严，没有人格，只有被前夫无尽的打骂和羞辱。前夫的脾气暴躁，大男子主义严重。我就像前夫前世和今生的仇人，前夫稍微不顺心，或者没有挣到钱，回家就对我拳打脚踢，把我的全身打得伤痕累累。有时候前夫喝了酒，对我的打骂更甚，他的手脚就像施行了魔法，完全不分轻重，拳头落在我的身上，就像一把刀插在我的身上，也插在我的心上。我和前夫结婚以来，我被前夫打骂的次数，我自己都数不清了。
为了不再遭遇前夫的家暴，我净身出户，我把女儿和儿子留给了前夫，也给儿子和女儿留下了终身的后遗症——母爱的缺失和生活在糟糕、阴暗的家庭环境里，给他们的心灵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害。离婚后，前夫离开了县城到重庆打工，对孩子们的照顾就落在了爷爷和奶奶头上。两个老人拖着两个年幼的孙儿，我理解老人的艰辛，但儿子奶奶的脾气暴躁，稍不如意就爱发火，尤其对我儿子的伤害，就是在儿子的伤口上撒盐。
儿子五岁上幼儿园，就没有享受过家长的接送。家里到幼儿园走路一个多小时，无论刮风下雨，儿子都是一个人独行。每天来回走两次，要走两、三个小时，我的儿子孤独吗？会不小心滑倒吗？我的儿子快乐吗？我只能远远的担忧，生活过早施加给儿子的苦，让他变得沉默，早已没有了他这个年龄段应有的哭闹、撒欢和顽皮。儿子的成绩没有女儿好，就遭奶奶的嫌弃。奶奶经常对儿子说，“你不是读书的料，那就多做家务，给家里增加一个劳动力”。儿子上小学后，常年给一家人洗衣服、做饭。尤其是大冬天，儿子在刺骨的水里给全家人洗衣服，把双手冻得通红，把脸冻得苍白。儿子咬咬牙，再冷都坚持了下来。
...
有一次儿子做晚饭，儿子的手一抖，把米放多了，奶奶就开始数落儿子，“谁叫你下那么多的米，你眼睛瞎了吗？”
儿子望着奶奶愤怒的脸，流下了委屈的泪。“我不是故意的。”儿子辩驳地说。
“你成绩不好，做家务也做不好，你就是一个废物。”奶奶继续对儿子施行辱骂，完全不考虑儿子的承受能力。后来我听儿子说，这样的语言暴力，在家里是家常便饭。
“我就是做不好，又怎么了？我每天做饭给你们吃，为你们抹屋扫地，我错了吗？”懦弱的儿子不知道从哪里爆发的力量，他开始噼哩叭啦反驳奶奶。说完，他把锅铲往地上一扔，“哐当”一声，铲子的声音和地上瓷砖的声音，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凌厉和突兀。
奶奶正想拧着扫帚打儿子，儿子把锅一掀，叮叮咚咚的响声和儿子急促的脚步声，让奶奶楞在原地张着口，半天说不出话来。她没想到，一直温顺、懦弱的孙子，竟然敢反抗自己，还敢把厨房弄得满地狼藉。
我是在凌晨一点过知道儿子失踪的消息的。我在睡梦中接到儿子奶奶的电话，“你快点去找你儿子，他晚上出门到现在都没回来。”我心急如焚，立刻从床上起来，把抓起外套，冲出了家门。我想到了湖边，儿子的家离湖边很近，万一儿子有个好歹，我该怎么办？我边跑边穿衣服，沿着湖边一边喊儿子的名字，一边仔细察看每个角落是否有儿子的身影。
那个晚上，我独自在湖边来来回回走着，我边走边喊，边喊边哭，我的儿子不知道遭受了怎样的心灵磨难，才有了离家出走的冲动。儿子的“怒发冲冠”，不是一时兴起的，一定是长年累月的受到了辱骂与折磨，层层的伤害就像筑起的堡垒，冲垮了儿子的心灵防线。
天边露出了鱼肚白的云霞，我也累得筋疲力尽，我坐在了堤坝上，向朋友圈发起了求助信息。我突然发现我的手机里的儿子的照片很少，只有寥寥数张。我配了一张儿子穿白色衣服的照片，把儿子的相貌描述了一番。脸面和尊严已经不值钱，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寻找儿子。发完信息，我起身漫无目的地在湖岸走着，我忘记了饥饿，忘记了疲惫，忘记了我自己。我祈求上苍，仁慈的上帝啊，你把慈悲播撒给人间，你也来我家看看吧，给我家洒一点光明和温暖吧。
我走到了天边的霞光把天空烫得成了玫红色，我走到了自己的绝望和痛苦一直和我的疲惫较劲，我突然发现了草坪上躺着一个人，这个人是那么的憔悴那么的忧伤那么的不甘，我走到儿子的面前，睡着了的儿子躺在草坪上是那么的放松，还发出响亮的鼾声，儿子有多久没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了？他的眼睛红肿，脸上的泪痕像长在我体内的心理的阴影。我把外套脱下来给儿子盖上，我蹲下来坐在了儿子的身边，默默的看着他。儿子瘦了很多，衣服的袖口也磨损了，鞋上沾满了泥。
儿子醒来，扑到我的怀里哭，“妈妈，你为什么要生下我。为什么生了我又不养我，还要离开我？”
我的眼泪和儿子的眼泪混到了一起，落到了草地上，草地变成了我们母子的“伤心太平洋”。
...
我带儿子到镇上，为他买了新衣服，带他去理发店理了发，陪他吃了一碗米线，把他送回了家。我和儿子分别的时候，我抚摸着儿子的肩膀，告诉他，“以前后千万不要离家出走，有委屈了就告诉妈妈。”儿子冲我笑了笑，儿子的微笑是给我最好的奖赏。
儿子回去不到两个月，就被奶奶使唤出去卖菜。七岁的儿子啊，三伏天和赶集天，背二十多斤的蔬菜在肩上，走路一个多小时到镇上，换来几十元，一百元，补贴家用的钱。我的儿子，从小吃的苦和我吃的盐一样多。儿子不光去镇上卖菜，还在家插秧、犁田、割谷子、打猪草。只要是农活，儿子都要去做，奶奶的逻辑就是反正儿子读书成绩不好，那就多干活儿。每次我去见儿子的时候，他的肩膀上、脸上的划痕，深深浅浅的，把我的心也刺伤了。本该在父母面前撒娇的年龄，儿子过早担起了生命的重任和对家庭的责任。人生的酸甜苦辣，给我儿子涂抹的滋味，苦多于甜，伤多于乐。我愧对我的儿子。
去年九月，儿子本应念初三，他突然辍学了，死活不肯去念书。他已经被奶奶过早的定论为“不是读书的料”，他隐藏在心理的自卑感战胜了一切。儿子的身上落满了奶奶的棍棒。奶奶每打一次，就是在儿子的心灵上萃取着自卑和自负。儿子还经常被我疏忽，我把精力和时间花在了我的小家上，我再婚后又生了两个儿子。两个幼小的儿子需要我照顾，我对大儿子的关心和爱护少之又少，儿子的辍学，是生活的苦长期在他逼仄的环境和心灵上挤压的结果。这是我的不负责在儿子心灵上种下的一辈子的“苦刑”。儿子所受的磨难，是在责罚我这个不称职的母亲。
上周末，女儿在我家玩，儿子给女儿视频聊天，儿子说，“妹妹，你不要学大哥，大哥的人生已经毁了，这辈子只有下苦力挣钱，读书这条改变人生的路我已经走不通了，你要好好念书，要对爸妈好”。随后，儿子对我说，“妈妈，你放心吧，我会努力的，不挣钱不回家。”
我泪眼朦胧。
为了减轻我对儿子的“罪恶感”，我起得比鸡早，我走在了太阳的前面。只要能挣钱，能帮儿子减轻生活的压力，我都努力去做。每当我扛着几十斤水果，压得我呼吸急促，走路困难的时候，我就告诉我自己，“你要拼命，你是四个孩子的母亲”。每当我犯困，想躺在沙发上睡一会的时候，我就用手掐我的大腿，“你不能睡，你要起来干活，你是四个孩子的母亲”。每当我做电商平台，看到有新订单的消息，我就告诉自己，“你要继续卖货，你是四个孩子的母亲。”每当自己嘴馋了，想吃一碗牛肉面，我就把“牛肉”两个字去掉，告诉老板，“来碗小面”，我告诉自己，“你要节约，一分钱、一块钱也要省下来，你是四个孩子的母亲”。
...
有一次到学校去给女儿开家长会，保安看到我便说，“要是你和孩子的父亲能管一管，你的老大也不至于辍学”。保安的提醒说到了我的心坎上。我的婚姻的缺陷和我能力的受限，让我生下了四个孩子后，没有把孩子们照看好，我把孩子们带到世间是来受苦的。大儿子连义务教育都没有完成就过早扛起了生活的风雨。我不像一些条件好的家庭给予孩子很多，我只能靠自律、节俭、勤劳、拼命、奋斗，来为风雨中的孩子们，挤一些阳光到屋子里，照耀在他们的身上。让爱与善，在他们身上亲近起来。
